【原文】
米语
傅菲
对于枫林而言,所有的村道并不是通往外面的世界,而是通往大米。米是另一种庇佑人的庙宇,它聚合了光,也聚合了哀乐。它是我们肉身的全部。下种,翻耕,插秧,耘田,喷药,收割,翻晒,碾米,这是一条崎岖的路;吐芽,抽穗,灌浆,又是一条向上生长的路。我看到的人群,都是在这条路上往返,穿着盐渍漫散的衣裳,挑担粪桶,悬着沉默冷峭的脸。他们出发的时候还是个郎当少年,回来时已是迟暮老人。
米,是那样的美好而惨烈。它向上生长的路蜿蜒绵绵。我目睹过它一个一个脚印的行走。米是父性的,血性澎湃。枫林的每一个秋天,在向上生长的路上,米的行走恍若苦役。
【黑夜盛大,从大地上升起,又降落。在野草馥郁的村郊,一支枯死的蓖麻把黑夜举过头顶。盈盈的月光打在脸上又痛又寒。颀长的稻叶弯曲,悬一滴露水。】饶北河在起伏,秋风向两岸铺展。父亲,二哥和我,匆匆用过晚饭,一闪一闪地弯过村郊,来到自家的田里。初秋干旱,饶北河的水并不能解决两岸的旱情。尤其我家在高处的水田,都要靠水车灌溉。
蛰伏在渠里,是一架疲惫的水车,仿佛劳累过度的耕牛瘫在水里休息。旷野冷寂,四周的远处有忽明忽暗的荒火。父亲和二哥,一左一右,双手把着圆木扶手,肩上耸立圆月。他们细声地谈论水旱与收成,脚在踏脚上飞快地跳动,水哗哗地往田里吐,木链咿咿呀呀。我则守一条二华里长的水路,把塘里的水引进渠里。他们就像两只鸟,贴着大地飞翔,翅膀振动的声音在黑夜这只巨大的琴箱里逡巡,久久不息。月亮是一副行囊,挂在我们的肩上。黑夜是大地隐晦的部分,被劳作的人见识。
有时,我也会顶替他们中的一个。常常是父亲主动离岗,他摸索着,爬下龙头,双脚不停地抖擞,慢慢地挨低身子,在路边生一堆火。火堆边的父亲,清瘦的脸映衬着黑夜的倒影,村庄不远,阡陌纵横像一张大地的网。
那是一架老旧的水车,扶手光洁油亮,它不知浇灌了多少水田,也不知消耗了生命中的多少长夜。我尚年幼,很快就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体力不支。而二哥已经靠在扶手上鼾睡,脚仍然有节奏地一高一低地踩踏。父亲头发稀疏,披一件秋衫,搓着干瘪瘦硬的手。仿佛他只有沉默,才能呼应旷野无边无际的冷寂,和冗长的黑夜。火堆边的脸却被放大,成为生命惠存的轮廓。我突然热泪盈眶。我想起父亲焦灼地在粮站门口排队,把刚收仓的稻谷卖掉,送我到县城上学。
脚下的水车转动一条绵绵羊肠村路,祖祖辈辈,厚实的脚在一根轴轮上周而复始,无穷无尽。他们隐身在大地,被黑夜暂时收藏。旷野,饶北河,我看见稻子在生长。
一架水车把苍老的身子佝偻在渠里,深深地佝偻在命运之中。田里的水满了,天也亮了。旷野只有灰烬的余温在萦绕,一块黏结的牛粪在冒烟。昨夜的一切仿佛未曾发生,仿佛只是稻子扬花时几声轻轻的喘息。
很难用一个词去形容米,它在人类的演变史上,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它一粒一粒地繁衍,一季一季地生长,一餐一餐地喂养。是米书写了人,是米还原了历史。我们血管里流淌的是什么?说是血液,倒不如说是米浆。或者说,血液就是米浆。而我们对米的描述,是那样的唯美。“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800年前,南宋爱国词人辛弃疾骑着高头大马,夜行在上饶县的黄沙道上,当他跨过溪桥,看见茅店村鹧鸪鸟一样安卧在稻花环抱的田野中央,他脱口而出。一个纵情于酒肆的人,他看不到埋在泥浆中的脸,看不到磨圆开裂的手指。辛弃疾也不例外。米包裹着旷古的黑,无穷无际。它就是稻田深处的背影,瞬间被雨水淹没。而在我们的眼中,它是洁白的替代词。是的,米,一个闺房里的女人,圆润,丰满,在蒸汽的沐浴中脱胎换骨,成为至上的美人;米,一个子宫里的胚胎,它的发育使人疼痛,也使人幸福。
很多时候,我是这样理解的,一个热爱大米的人,必然是一个感恩生活的人。我回枫林老家,一年难得几次,母亲忙这忙那地为我烧一桌子的好菜。我过意不去,我对母亲说,我回家就是想吃饭甑蒸的饭。我想象不出还有比这个更好吃的东西。饭甑是杉木板箍的,上大下小,圆圆地往下收缩,打开盖子,蒸汽腾腾地往上翻涌。饭香袅袅,滚滚而来。米完全蒸开,雪一样白,相恩相爱的兄弟一样紧紧地环抱在一起。仿佛它们曾经受了无穷的苦难,如今要好好地享受血肉恩情。这样的记忆也相随我一生﹣﹣母亲把一天吃的米,倒在一个竹萁里,放进清水,使劲地晃动,米灰慢慢地在水中漾开,米白白的,圆润,晶晶亮亮。锅里的水已经沸沸地冒泡,蒸汽一圈一圈地缠绕在房梁上。母亲把洗好的米倾进锅里,盖上盖子,旺旺的木材火熊熊地煮。锅里的清水变白,变稀,变浓,胶一样,母亲把米捞上来,晾在竹萁上,到了中午,用饭甑蒸,成了生香的米饭。剩下的羹水切两个大红薯下去,煮烂,我们吃得稀里哗啦。米饭不软不硬,酥酥绵绵,细细嚼,有淡淡的甜味,不用菜也可以吃上三大碗。
现在,无论城市还是乡村,生活都变好了,米成了贱货,一百斤米换不到半只鞋,讨饭的人也不要米,嫌背在身上重。人种田是受苦,米出来了又遭罪。有些减肥的女人,不吃饭,只吃水果,或药丸。我爱人的一个同学,差不多有一年没有吃米饭啦。她有些胖,怕有钱的老公嫌弃她,她只吃水果,她觉得米是她不可原谅的敌人。她嫌弃米,米成了原罪。
米假如有人一样的心脏,必然是一颗痛苦的心脏。它有两种颜色的肌肤,一种是红色,一种是黑色。红的是热血,黑的是伤病。然而,米呈现给我们的,是珍珠一样的皎洁,让我们忍不住伸出双手,捧着它,久久不放。
(本文有删改)
【问题】
(1)赏析文中画线句子。
(2)文章为什么用大量的笔墨描绘一架水车?
(3)分析本文叙述上的特征。
(4)探究文章结尾段的意蕴。
【参考答案】
(1)①运用拟人,形象地描绘了庄稼因缺水而顽强抗争的画面;②精选动词,化静为动。以“升起”“降落”刻画黑夜无尽,环境恶劣;以“举”“悬”等动词,写出庄稼的抗争与渴求。③对比。将黑夜的盛大与“一枝”“一滴”形成鲜明对比,写出了干旱面前作物的脆弱。④调动各种感官,将视觉、嗅觉与触觉结合在一起,刻画出“我”内心的无助、挣扎与苦痛。
(2)①水车承载着种米过程的艰辛与惨烈,也见证和成就了米的收获;②作为线索贯穿了关于乡村生活回忆的这部分内容;③透过这辆疲惫、老旧的水车,可以窥见父亲和父亲般的种米人在日复一日的艰辛劳作与挣扎中老去的形象;④与米一起,镌刻着乡村生活的底色,真实再现了挣扎着前行的乡村生活,丰富与升华了主题。
(3)①用第一人称,显得直观与真实、苦痛而又深情;②以游子的视角,多视角多人物地打捞了记忆里的米语故事,写出了时光变迁下乡村挣扎前行的风貌;③按照时间顺序叙写米语的故事,中间运用插叙,以辛弃疾对米语的误解衬托米行进的惨烈,深化文章意蕴;④注重场景与细节描写,观察细致,笔法细腻,叙述中自然融进作者的深情。
(4)①人的肉身靠米哺育长大,米聚合了光,庇佑人的成长,让人热爱与感恩生活;②米承载着历代人民劳作的艰辛,透着生活的沉重和收获的不易,也遭受着人们的误解乃至伤害;③米将生命的爱与痛变得皎洁与神圣,蕴含着作者对米的热爱与敬畏之情;④米的痛苦某种意义上是乡村人的生存状态与内心的挣扎,是乡土留存之痛的缩影,流露出作者对当下境况的清醒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