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

发布时间:2020年1月26日更新时间:2023年10月1日作者:阿累①文章ID:41634浏览:

【原文】
    一面
    阿累①
    1932年秋天,我在上海英商汽车公司当卖票的。
    一天中午,我去接班,天空正飞着牛毛细雨,离接班的时间还有半个钟头。我心想:到内山书店去吧,在那里躲一会儿雨,顺便歇歇也好。
    店里没有一个顾客,只有后面柜台旁边的两个人在谈笑。我向里面望了一下,阴天,暗得很,只能模糊辨出坐在南首的是一个瘦瘦的、五十上下的中国人。
    我站在书架前,开始翻书。
    门外,细雨烟似的被秋风扭着卷着,不分方向地乱飞。店里冷得像地窖一样,冷气从裤管里向上钻。忽然,我看见架上横排着一列中文的《毁灭》②。《毁灭》?我记得一本什么杂志上介绍过,说是一本好书。书脊赫然印着“鲁迅译”三个字,我便像得到了保证似的,立刻从书架上抽下一本。
    我先看后记,但是看完第一面就翻不开了:书没有切边。一个矮小而结实的日本中年人——内山③老板走了过来。
    “先生,这本书多少钱?”对于同情中国的内山老板,我总是带着几分敬意叫“先生”的。
    他殷勤地点头,接过书翻了翻底页:“一块四。”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摸摸里衫上的衣袋,袋里只剩一块多钱,那是我和一个同住的失业工友那几天的饭费。我有些懊悔自己的莽撞了,红了脸说:“贵了。”
    他没有注意到我的窘相,用粗短的手指捻着那张灰绿色厚布纹纸的封面:“哪里贵?你看这纸……”
    厚实的纸张,清晰的字迹,相当厚的一大本书,拿在手里,有一种怪舒服的感觉。
    “你买一本吧,这书是很好的。”
    我真踌躇起来了:饭是不能不吃的,然而书也太好了,买一本放在床头,交班回来,带着那种软绵绵的疲倦躺着看这么几十页,该多好!我摩挲着那本书,舍不得放下,不说买,也不说不买。
    内山老板大概看出点什么苗头,就笑着回头对里面说了一句日语,原先和内山说话的那个老人咬着烟嘴走了出来。
    他的面孔黄里带白,瘦得教人担心,好像大病新愈的人,但是精神很好,没有一点颓唐的样子。头发约莫一寸长,显然好久没剪了,却一根一根精神抖擞地直竖着。胡须很打眼,好像浓墨写的隶体“一”字。
    “你要买这本书?”他看了我一眼。那种正直而慈祥的目光,使我立刻感到身上受了父亲的抚摩——严肃和慈爱交织的抚摩似的。
    “是的。”我低低地说。
    他从架上扳下一本书来,版式纸张和《毁灭》一模一样,只是厚一点点,封面上印着两个字:铁流④。
    他用竹枝似的手指递给我,小袖管紧包在腕子上:“你买这本书吧——这本比那一本好。”
    他是谁?对我这样一个平日被人轻视的工人进行那样诚恳的劝告?我一进门的时候就有点疑惑,现在更加疑惑了;虽然猜不出是谁,但自己断定:一定是一个不平常的人。
    我一翻那定价:一元八角!
    “先生,我买不起,我的钱不够……”我的话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了,我不知道怎样才好。
    “一块钱你有没有?一块钱!”
    “有!”我抬起头,顿时恢复了勇气。
    “我卖给你,两本,一块钱。”
    什么?我很惊异地望着他:黄里带白的脸,瘦得教人担心;头上直竖着寸把长的头发;牙黄羽纱的长衫;隶体“一”字似的胡须;左手里捏着一枝黄色烟嘴,安烟的一头已经熏黑了。这时,我忽然记起哪本杂志上的一段访问记——
    “哦!您,您就是——”我结结巴巴的,欢喜得快要跳起来了。一定是他!不会错,一定是他!那个名字在我的心里乱蹦,我向四周望了一望,可没有蹦出来。
    他微笑,默认地点了点头,好像我心里想着要说的,他已经统统知道了一样。这一来不会错了,正是他!站在前进行列最前面的我们的同志,朋友,父亲和师傅!憎恶黑暗有如憎恶魔鬼,把一生的时光完全交给了我们,越老越顽强的战士!我又仔细地看他
    的脸——瘦!我们这位战士的健康,差不多已完全给没有休息的艰苦工作毁坏了。他带着奖励似的微笑,指着《铁流》对我说明:“这书本来可以不要钱的,但是是曹先生的书,现在只收你一块钱本钱;我那一本,是送你的。”
    我费力地从里衫的袋里掏出那块带着体温的银元,放到他的手里——他的手多瘦啊!我鼻子里陡然一阵酸,像要哭出来。我恭敬地鞠了一躬,把书塞进帆布袋,背起便走出书店的门。
    这事到现在已经隔了四年。在这四年里,我历尽艰苦,受尽非人的虐待,我咬紧了牙,哼都不哼一声。我总是昂着头。我对自己说:
    “鲁迅先生是同我们一起的!”
    这样我就更加坚强起来。
    现在,先生是死了!我们不愿恣情地悲痛,这还不是我们恣情悲痛的时候;我们也不愿计算我们的损失,这是难于计算的。前面是一条路,先生没有走完就倒下了,我们只有踏着他的血的足印,继续前进。
    在前进中,我不能自已,写下了上面的话。
    1936年10月
    (选自《鲁迅回忆录》,有删改)
    注解:①阿累(1909—1987),原名朱一苇,1932年8月考进上海英商公共汽车公司当售票员,不久加入中国共产党。1933年曾因参加工人罢工,被国民党反动派逮捕。
    ②《毁灭》的作者是法捷耶夫,翻译者是鲁迅,并且是自费印刷出版。《毁灭》描写的是苏联内战时期一支由工人、农民和革命知识分子组成的游击队,英勇顽强、不怕牺牲,同反革命匪帮进行战斗的故事。在国民党反动派对革命根据地进行军事“围剿”的时候,这部宣传革命英雄主义和革命乐观主义的文学作品,对于我们浴血奋战的革命战士,真好比“雪中送炭”。
    ③内山完造(1885—1959),日本冈山人,鲁迅与内山结交约在1927年底,两人友谊甚深。内山书店曾经是鲁迅躲避国民党反动派通缉的秘密住所。
    ④《铁流》的作者是绥拉菲摩维奇,翻译者是曹靖华。它和《毁灭》两部小说都是反映苏联国内革命战争的作品。

【问题】
    13.这篇文章的题目是《一面》,你认为“一面”是什么意思?文章可分为两个部分,第二部分讲述“一面”对“我”的影响和激励。请你写出第一部分最后一个句子。(2分)
    14.文章写鲁迅的外貌浓墨重彩,给人“一面”胜似数面之感。请你从“我”观察的角度入手,说说对这些外貌描写的材料,“我”作了怎样的安排。(2分)
    15.“‘哦!您,您就是——’我结结巴巴的,欢喜得快要跳起来了。一定是他!不会错,一定是他!那个名字在我的心里乱蹦,我向四周望了一望,可没有蹦出来。”结合文章的背景,请你说说作者在这段话中包含了哪几层意思。(5分)
    (提示:可以从这三个层面考虑,为什么说“结结巴巴”?为什么说“一定是”?又为什么说“向四周望了一望,可没有蹦出来”?)
    16.在《一面》这篇文章中作者为什么说鲁迅是朋友,父亲,师傅?请你对这三个称呼各作简要分析。(6分)

【参考答案】
    13.(2分)“我”与鲁迅见了一次面。
    我恭敬地鞠了一躬,把书塞进帆布袋,背起便走出书店的门。
    14.(2分)远处,略写鲁迅外貌;近处,详写鲁迅外貌。
    15.(5分)作者突然发现站在身边的就是鲁迅先生时,表现出来的激动,难以用语言表达;作者相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鲁迅先生,表现作者对鲁迅的崇敬与热爱;反映出当时社会环境的险恶,作者强压自己的感情,竭力保护鲁迅。
    16.(6分)朋友:鲁迅先生诚恳劝告作者买《铁流》,只要一块钱书费,体谅作者的难处,顾及作者的尊严。用“朋友”称呼,体现作者与鲁迅先生就像朋友般亲切。(或当作者强忍住不说出鲁迅先生的名字时,他微笑点头,就像朋友般默契、亲密无间。)
    父亲:鲁迅先生目光正直而慈祥,让作者感到了父亲的严肃和慈爱,用“父亲”称呼,体现作者对鲁迅先生的敬爱。
    师傅:鲁迅先生翻译革命文学《毁灭》并送书给作者,向作者推荐《铁流》,体现出他对革命青年的关心、教育、引导。因此作者称鲁迅先生为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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