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古·挽易昌陶
1915年5月
去去思君深，思君君不来。
愁杀芳年友，悲叹有余哀。
衡阳雁声彻，湘滨春溜回。
感物念所欢，踯躅南城隈。
城隈草萋萋，涔泪侵双题。
采采余孤景，日落衡云西。
方期沆瀁游，零落匪所思。
永诀从今始，午夜惊鸣鸡。
鸣鸡一声唱，汗漫东皋上。
冉冉望君来，握手珠眶涨。
关山蹇骥足，飞飙拂灵帐。
我怀郁如焚，放歌倚列嶂。
列嶂青且茜，愿言试长剑。
东海有岛夷，北山尽仇怨。
荡涤谁氏子，安得辞浮贱。
子期竟早亡，牙琴从此绝。
琴绝最伤情，朱华春不荣。
后来有千日，谁与共平生？
望灵荐杯酒，惨淡看铭旌。
惆怅中何寄，江天水一泓。
【注释】
五古：五言古诗的简称。每句五个字，句数不限，偶句押韵，首句可押可不押，可以换韵，不像五律那样讲究平仄对仗。易昌陶：名咏畦，湖南衡山人。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学生，与毛泽东同班。1915年3月病死家中，5月23日学校为他开追悼会。毛泽东在致湘生的信中说：“同学易昌陶病死，君工书善文，与弟甚厚，死殊可惜。校中追悼，吾挽以诗，乞为斧正。”去去：越离越远，表示决绝的意思。愁杀：愁死了。唐代张说《邺都引》诗：“试上铜台歌舞处，惟有秋风愁煞人。”芳年：美好的年岁，指少年青春。唐代卢照邻《长安古意》诗：“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余哀：很多的哀痛。衡阳雁声彻：湖南衡阳有回雁峰，相传雁不过此峰。雁声响彻衡阳，比喻思友悲叹的深切。衡阳：县名。易昌陶的家乡。彻：透彻、清晰。湘滨：湘江水边。春溜：春水。溜：小股水流。回：旋转。《荀子·致士》：“水深而回”。感物：接触外界事物如花草、春光等受到的感染或感触。踯躅南城隈：踯躅：徘徊。南城隈：南城墙弯曲处。涔泪：不断流下的泪。双题：全额。题：额。谢惠连《捣衣诗》：“微芳起两袖，轻汗染双题。”采采余孤景：采采：盛貌，众多。余：剩下。孤景：同“孤影”，这里指作者。日落衡云西：衡云：衡山上的云烟。衡山在长沙之南，这里“衡”指长沙之西属衡山七十二峰的岳麓山。方期：正当……日期。或正在……时候。沆瀁：广阔无边的样子。这里指水深且广的样子，意思同“汪洋”。瀁：同“漾”。零落匪所思：零落：这里以草木凋零比喻人的死去。匪：同“非”。即，易昌陶的病逝是没有想到的事情。午夜：半夜。呜鸡：公鸡。汗漫东皋上：汗漫：本义是漫无边际，这里指漫步。东皋：泛指田野或高地。冉冉：慢慢，徐徐。珠眶：眼眶，指眼睛。关山蹇骥足：关隘山川阻碍良马的奔跑。骥足：比喻俊逸的人才。飞飙：急速的暴风。灵帐：遮灵柩的帐子。怀：胸怀，心里。郁如楚；忧愁又痛苦。放歌：尽情高声地歌唱。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做伴好还乡。”列嶂青且茜：列嶂：群山。嶂：高耸险峻的山峰。青：绿色。茜：深红色。言：语助词，没有实意。试：用、使用。岛夷：古代指分布在我国东部沿海及附近岛屿的民族，这里借指日本。北山尽仇怨：北方群山间有仇视我们的国家，这里指沙皇俄国。荡涤：清除。《淮南子·傣族》：“圣人治天下，非易民性也，拊循其所有而涤荡之。”荡涤：同“涤荡”。谁氏子：谁家的子弟。曹植《白马篇》诗：“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安得：怎能。辞：推辞。浮贱：轻贱，地位低下。子期竞早亡，牙琴从此绝：《吕氏春秋·本味》称，伯牙弹琴，种子期听了，完全懂得伯牙琴曲的意境。钟子期死，伯牙碎琴绝弦，终生不再弹琴。朱华：红花。平生：终身，一生。荐：进献（祭品）。惨淡：凄凉或阴暗的景象。铭旌：灵柩前的旗幡。泓：水深的样子，这里以“水一泓”比喻深情。
【写作背景】
此诗作于1915年5月，当时无论国际、国内都处于特殊背景下。从国际背景看，1915年前后，近代人类世界正处于首次大动荡、大劫难的严峻历史时期。1914年6月28日，奥国皇太子被塞尔维亚青年刺死，7月28日奥对塞尔维亚宣战，于是首次世界大战爆发。此诗写于大战的第二个年头；从国内背景看，1915年5月7日，日本向中国提出二十一条非法要求，随即引起全国人民的反对，这一天被称为国耻日。然而袁世凯在面对侵华日军灭亡中国的威胁时，竟不择手段地为自己登上“帝位”而大搞阴谋诡计，内忧外患深重，亟须志士仁人奋起救国救民。毛泽东早年即立下救国救民的大志，为此他颇注重诚交志同道合者。在这年5月间，第一师范的学生易昌陶病逝，毛泽东与其情谊异常深厚，毛泽东既感到失去志同道合的同窗的痛惜，又感到国家命运的艰难，生者责任重大。他悲愤交织，遂写下了悼念亡友的五言古诗。
【赏析】
这首五言挽诗，意在对亡友易昌陶的悼念并抒发爱国之情。本诗篇幅较长，全诗分为四层：
第一层：“去去思君深，思君君不来。愁杀芳年友，悲叹有余哀。”意为：绝别的时间越久想念你就越深，思念你你也不能来了。愁坏了你年轻的朋友，悲伤感叹多么痛苦。写思念亡友，表现了无限的悲痛之情。易昌陶是毛泽东在长沙第一师范学校读书时同班最要好的同学，所以当听到易昌陶病死家中，毛泽东特别悲痛，并引起无限思念。
第二层，写怀念亡友，抒发浓厚的友谊。从两方面来写：
第一方面：“衡阳雁声彻，湘滨春溜回。感物念所欢，踯躅南城隈。城隈草萋萋，涔泪侵双题。采采余孤景，日落衡云西。”意为：衡阳来的飞燕叫声清澈，湘江的春水回旋流淌。看到这些景物想起我所喜欢的人，在南城边来回走动。城边茂盛的春草好像我们离别之情，流下的眼泪浸湿了前额。只有我一人鲜明的身影，远望红日落在衡山积云的西边。毛泽东感物思人，站在过去和易昌陶经常漫步的湘江边，徘徊在那里久久不愿离去。
第二方面：“方期沆瀁游，零落匪所思。永诀从今始，午夜惊鸣鸡。鸣鸡一声唱，汗漫东皋上。冉冉望君来，握手珠眶涨。”意为：正是在汪洋里游泳的年华，你死去了是我所没有想到的。从现在开始永别了，惊动了半夜的公鸡。公鸡一声叫，叫声响遍东边的高地上。看见你慢慢地走来了，咱们互相握手，热泪充满眼眶。毛泽东在思念之中进入梦境：在公鸡高叫声中，易昌陶徐徐走来，二人高兴地握手，热泪盈眶，相对无言。“冉冉，’写出亡灵的轻飘，‘望”写出毛泽东的高兴之情。“涨”字，形象地再现了热泪盈眶的情景。
第三层：“关山蹇骥足，飞飙拂灵帐。我怀郁如焚，放歌倚列嶂。列嶂青且茜，愿言试长剑。东海有岛夷，北山尽仇怨。荡涤谁氏子，安得辞浮贱”。悼念亡友，抒发了杀敌报国之情。意为：俊逸的人在征途上很不顺利，急速的暴风吹拂亡友的帐子。我心里忧愁又痛苦，依靠群山尽情歌唱。群山长满青色的茜草，我愿意在山下与你交谈练习长剑的志愿。东海中有日本侵略者，北方山水边界有又恨又怨的沙皇俄国。清除侵略者依靠谁家的子弟，怎能推辞自己出身低下贫贱而不杀敌报国呢？作者在梦醒之后，感叹人生总有不顺利的时候，像易昌陶这样德才兼备、充满救国之志的人，命运却不佳，作者以歌当哭，放声歌唱，倾吐难以忍受的悲痛之情。在回忆死者的同时，又对生者提出希望，要克服那种认为出身低贱的思想，担当起救国救民的重任，勇敢地去抵御外国侵略者和国内反动派。
第四层：“子期竟早亡，牙琴从此绝。琴绝最伤情，朱华春不荣。后来有千日，谁与共平生？望灵荐杯酒，惨淡看铭旌。惆怅中何寄，江天水一泓”。悼念亡友，表达了战斗不息之情。意为：钟子期竞过早的死去了，俞伯牙从此也不弹琴了。琴弦断了是伤感情的，红花春天都不开了。以后的日子是很长的，我同谁共度一生呢？望着灵柩进献一杯酒，凄凉地看着灵柩前写有死者姓名的旗幡。我在失意中用什么寄托呢？就是那深深的接天的江水。这层作者以俞伯牙失去钟子期而摔琴作喻，说明自己与易昌陶是知音，以及失去知音好友无以言状的痛苦心情。紧接着，用高昂的斗志来寄托自己的哀思。把哀思寄托在长流不断的江水之上。言外之意，就是以高昂的姿态，投入到救国救民的战斗中，实现死者的生前愿望。
本诗悼亡与言志相交融是其思想内容的显著特征。本诗既是悼念亡友、寄托哀思之作，也是抒壮怀、言远志之作，具有很强的思想性，是显示青年毛泽东精神世界的重要文献之一。
本诗高度的艺术性主要体现于感情真挚动人和创造了形象逼真的梦境。作者全诗中沉浸着失去志同道合知音的悲痛，感情真挚动人。当听说好友易昌陶病死时，则“愁杀芳年友，悲叹有余哀”；当睹物思人时，则“涔泪侵双题”；当回忆过去生活后，则“琴绝最伤情，朱华春不荣”。这种真挚的感情又具有鲜明的个性，把救国救民的爱国之情结合到诗中，催人泪下，使人上进。
诗人睹物思人，站在江边，从早到晚久久不愿离去，盼望能与亡友相见，几乎到了痴情的地步，不知不觉地走进梦境：“永诀从今始，午夜惊鸣鸡。鸣鸡一声唱，汗漫东皋上。冉冉望君来，握手珠眶涨。”创造了形象动人的意境，表现了友谊之深，思念之切。同时引用了俞伯牙与钟子期深厚友情的名典，比直叙其情更深刻、更能引起人们丰富的想象。